一条无中心的贸易通道，自古至今、从西到东，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横亘于世界岛的中央部位，联结着欧亚大陆的世界各国。从上古时期到今天，经历了亚历山大的帝国、古罗马、波斯、阿拉伯，再到中国的唐王朝，这条贸易通道进入到了一个辉煌的时期，无数的行商、驼队和旅行者行走在这条世界贸易的大通道，为世界各国带去了的商品，货币、黄金、白银、丝绸、技术、宗教和战争。商业作为一种多元的历史力量，以公平和信用为基础，带动世界各国经济的发展，推动了世界各国文化的丰富，当然也造成各种麻烦和各种问题。世界各国对于这条世界大通道，有时支持，有时反对，依附于这条世界大通道的时候，繁荣和发达；关闭这条世界大通道的时候，陷入闭关锁国的自我中心，国力渐渐走向衰落和灭亡。

这是一条神秘的世界大通道，历史学家赋予的名称叫“丝绸之路”。在印度洋和太平洋航线打通之前，这就是世界上文明交汇和决定世界地位的关键通道。这条通道拥有许多重要的节点，可以称为是国家，在国家这个区域的下面，还有许许多多的分支，共同形成网络。于是，从整体看世界的这一贸易大通道，实际它不仅仅是一条重要的贸易大通道，还是一个网络，覆盖了世界岛。

这就是我们对丝绸之路的认识。

经济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发展到一定的时候，大家都会关心精神世界的问题。在这些精神世界的问题中，文明的创造和形成是其中重要的一个问题。每个社会都有自己的根系，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根系，究竟应该怎样看，这是一个问题。而且不但是中国有这样的问题，世界各国同样也有这样的问题，甚至其中还有重叠、冲突和矛盾，造成这一问题的复杂化。

在大多数时候，西方国家有西方中心论，中国也有中国中心论，后来还有中国文明西来说，还有文明的交汇与融合之说。问题的关键在于，文明究竟是如何交汇与融合的？在这种交汇与融合的过程中，究竟是国家的主动行为，还是存在另外一个尚不被重视与承认的重要影响力来源？

我们的结论显然否定了各种“中心说”，而是倾向于认为，丝绸之路是“一条无中心的世界贸易大通道及其网络”。因为在这条世界贸易大通道之上，很多时候同时存在着诸多差异甚大的文明和国家。从一个更大的系统层面来看，这些文明和国家，实际只是这一贸易大通道上的各个站点（节点），而非是拥有这一贸易大通道的所谓“中心”。从伊朗的波斯波利斯到巴基斯坦的塔克西拉，再到地中海沿岸的古罗马遗址，最后到中国的古都长安，我们到处可见这一联结世界各国的贸易大通道及网络的点滴遗迹。

实际很久以前，费孝通就发现在非汉族地区存在一个点线结合的网络，“把东亚这一片土地上的各民族串联在一起……，并取得了大一统的格局”。不过这些认识，还是与费孝通有关中华文明的研究有关，他还是认为，中华文明是一种“自在实体”，这当然也是“中国中心论”的另一种形态。

许倬云是现代学者，他已经注意到了“道路”对于一国而言的重要性，他已经发现汉代以来对西南地区的开发存在一种“点线结合”的现象，形成的网络就是后来政府行政力量和组织力量进入的前提。中国古代的地方政府称为“道”，或许是有原因的。实际就是先商业，后贸易，再后来是移民，最后是政府的管制。

最近，弗兰科潘的《丝绸之路》渐渐在中国有了影响力，其实弗兰科潘的书出来之后，我是最早受邀为他写书评的人，我当时已经发现他对丝绸之路的认识比较深刻，他已经清楚看到丝绸之路所引发的交易、危机、战争，对宗教、文明和历史的巨大冲击和影响，通过对世界事件的再评估，把对丝绸之路的认识推向了一个更高的水平，但弗兰科潘最后还是没能整合形成丝绸之路与国家之间关系的定性成果。

或许可以这样说，丝绸之路上的每一个国家都试图推定自己是“中心”，他们忽视的是这条大通道及其网络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实际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们自身的改变。

我想指出的是，这条世界贸易大通道及其网络不仅对于历史很重要，对现实世界也非常重要，因为它始终处于有机成长的自适应状态。当世界岛上因为各国的战争而导致大通道被阻之后，它的网络就会自我生长，蔓延到了世界的大洋之中，世界的大洋航线在此后被开辟出来，并且继续依附、利用这条世界大通道的网络，达到洲际贸易的目的。所以，大航海以及后来的海洋贸易，实际仅仅是丝绸之路在海洋领域的延伸，真正起主导作用的、无法阻挡的力量是人类的贸易需要和交易欲望以及对财富和生存的追求。人类对于贸易经济的需要，才是最重要的文明推手。

重定义总是研究领域困难的事情，但重定义是有意义的，这是一个重构的进程，可以让我们在不同的视角，在不同的层面，在不同的框架，在不同的系统里面，重新审视历史上发生的一切，这对于我们理解当今世界发生的事情，具有重要的意义。

为什么中国的文明发展进程中，存在诸多的互否现象，也就是后面的一个朝代否定前面的一个朝代，从独尊儒术到闭关锁国，都是这样。实际这已经表明，中国的文明进程仅仅套用一个从上至下的系统框架是无法妥善解释的，只有跨越、跳出原有的历史视角和系统框架，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里面，才能妥善解释历史进程中的现象。

当然，文明的交汇与融合，这是一个跨度很大的复杂认识过程，因而也难以被人一下认识清楚，进而在理论上进行整合和定位。不过值得指出的一点是，伴随文明的交汇与融合的进程，空间的作用日趋重要，因为任何文明的交汇与融合都需要空间平台的支持。

其实，从历史到文明的扩张，再到贸易，最后实际落在了空间之上。在这个演变到过程中，地球已经变得很小了，在一个逐渐相对缩小到地球上面，空间就日渐成为世界影响力大小的决定性因素和力量。也正是这样的原因，后来才有了海权论等著作的诞生，才会有今天的中美贸易战。如果要加以对比，各种“中心说”，是“以我出发点去看世界”；“无中心说”，则更多的是了解“世界是如何看我”的。

擅长于解读资料的地缘学者有时可能并不清楚一个更大历史框架的存在，因而这些理论的意义也未得到充分的理解和发挥。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丝绸之路的存在是一种客观存在，从古至今，已经有数千年的历史，而它直到今天依旧还在继续发挥着重大影响力，左右着现在以至未来世界的改变。（文章写于2019年2月）